中國時報【羅青】
夢公莞爾一笑答道,圓珠筆太貴又浪費,我不把筆頭全泡開,是因為這樣可以把毛筆當圓珠筆用,哪裡談得上什麼筆法…哪裡料到,夢公這一省,居然省出自家獨特的書法風格。
前些日子,巧遇台灣本土最大最旺的拍賣行「帝圖拍賣公司」主持人劉海熙先生,他告訴我,周夢蝶抄錄新詩的書法作品,近來拍賣價格迭創新高,其中有一件錄寫管雲龍新詩的橫幅,成為大陸藏家競購的新寵,落槌價竟高達三百二十萬台幣。
我心想:清貧一生,有時連買兩個饅頭都要躊躇半晌的夢公先生,地下有知,聞此當瞠目結舌,一面慢慢挽袖,右手五指併攏平伸,忽然用力拍案,聲音震耳,繼而左手掩嘴大笑,連聲荒唐,搖頭不已。
一、小書桌上大手筆
我第一次看夢公先生寫字,是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的騎樓下。那天街上清冷陰雨,騎樓走廊,空無一人。夢公先生好整以暇,坐在他那張有名的矮方板凳上,以圓形高凳為桌,正在專心八法。
只見他手中七紫三羊小楷筆一支,桌上置橢圓黃銅絲棉墨盒一個,陶製黃泥小筆山一架,素白信封二只,一封已寫好,另一封正在下筆。銅墨盒、陶筆山,在小小的圓形凳面上,可兼做鎮紙用,以免騎樓間,突然颳起的無名穿堂旋風,把信紙信封,颳得螺旋飛舞四散。我心中暗暗對自己說,這可真是全世界最小的書桌了!然而,就在這樣小巧的圓凳面上,動人的詩篇,美妙的書法,在靈感湧動的思潮間,在貝殼般墨盒的開合處,像一尊尊迷你維納斯,不斷誕生。
站在書桌旁,我耐心看他以一管只泡開筆尖的筆,一絲不苟,細勁有力的把字寫完,才好奇的問,為何不把毛筆整個泡開,以利筆法揮灑?
我幼時習字,父親總是一再叮囑,務必把毛筆用水完全化開,方可舔墨寫字,這樣才能墨水均勻,使轉自如。尤其是七紫三羊,這種專為師爺學生寫字作文設計的毛筆,為了蓄墨多,筆頭多半由較長的兔毫筆心與較短的羊毫筆被組合而成,所謂的「心被式」筆,「心、被、柱、副」缺一不可,因為心與被之間的空隙,正好讓水墨吸滿,沾墨一次,可以書寫多字。
夢公聽了,莞爾一笑答道,圓珠筆太貴又浪費,我不把筆頭全泡開,是因為這樣可以把毛筆當圓珠筆用,只求細勁清楚,節省墨汁,哪裡談得上什麼筆法!況且,地方太小,因陋就簡,只適合我寫三兩行的短箋短詩,寫不了什麼長篇鉅製,細筆片紙,正好相當,可以全力以赴。我用絲棉墨盒儲存磨好的墨汁,一次可用十天半月,非常方便實惠。
哪裡料到,夢公這一省,居然省出自家獨特的書法風格。
魏晉之間風行寥寥數行的箋帖傳統,在二王唐宋之後,幾成絕響。不意又在夢公瘦勁挺拔的短書中,重新再現。不知情的人,還以為他這是徽廟(1082∼1135)「瘦金體」,略諳書道的人,一眼便可看出,他的字全從初唐四大家中的歐陽詢(557∼614)與褚遂良(596∼658)變化而來,只不過是更加瘦勁枯淡罷了。在字體的間架上,他繼承率更令的《九成宮醴泉銘》,起筆由左向右上欹側取勢,而結體一撇一劃,則細勁通神,全用褚河南《雁塔聖教序》筆意。
事實上,徽廟的瘦金書,從初唐四家之一的薛稷(649∼713)變化而來,與夢公的字,完全無涉。
「其實我寫的也不叫瘦金體,我未見過宋徽宗的字。」他自己曾公開承認:「早期臨過歐陽洵、王羲之、王獻之的字帖。後來看到唐朝中書舍人虞世南的字帖,覺得隱約透出一股落魄感,使我起了共鳴,愛上那一筆字。」
雖然夢公自己表示,對虞世南(558∼638)的字十分嚮往,然永興《孔子廟堂碑》的筆法尚圓,間架屬方,方而不露,平正從容,寬鬆靈通,全不走欹側「險峻」的路子,透露出一種遒勁而又蕭散的逸趣。所謂筆圓體方是為遒;體方而用圓是為逸,可能這正是夢公常欲追求而不可得的境界。
二、書法與西洋雕刻
我總認為,中國書法中,大篆小篆有如埃及的石雕,整飭密實,莊嚴肅穆,平衡正大,溫厚拙重,二者之間,相似之處極多。
埃及石刻,所有人物,或單或雙,無論站走坐臥,雙手不是平貼雙腿,就是平放雙膝,或是交叉平壓在胸,形成各種平行對稱,絕不隨便亂伸。偶爾有雕像,向前邁出一步,然其雙腿之間,必有石頭相連,全身依舊渾然一體,毫無空隙洞穿。埃及人之所以把人像雕刻得如此密不透風,大約與其宗教信仰有關,認為石雕是儲存人類靈魂之所,如在其上任意穿出孔洞,恐怕魂魄洩漏,萬劫不復。
篆字的線條結構,與埃及石雕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篆法中的直線、橫線、曲線與圓線,無不相互保持左右橫直平行,或上下平衡對稱,其疏處也嚴實飽滿,密處也嚴實飽滿,毫無隙縫可以插針,更無疏漏留下破綻。
從石鼓文大篆到李斯的小篆,通過李陽冰的玉筋篆轉化,篆書到錢坫、鄧琰以及吳讓之手中,發展到了極致。至於在篆字之中,加入草筆隸意的寫法,在明代之後,時有出現,但要到清末趙之謙後,才慢慢增多,漸漸成為主流。
篆書後的隸書、楷書,有如埃及後的希臘石雕銅刻,人物的手腳,開始離開主體軀幹,朝左右前後橫面發展,雙手慢慢向外伸出,有如隸書橫劃的蠶頭雁尾,雙腳開始大步邁出,有如隸書、楷書的筆劃,身體四肢之間,充滿了空隙,充滿有生命力的空間,有如隸、楷的間架結構,充滿波磔的動態平衡,換句話說,也就是充滿了勢,充滿了姿勢、動勢或趨勢。
隸書、楷書與希臘雕刻的共同秘密與訣竅,就是人體肢幹與字體筆劃,在運動時,所展現的生命力空間。這就是為什麼,初學隸、楷時,要用九宮紅格紙練習,而不是用田字型的四宮格,因為隸、楷的結構的生命,不只是在單純的上下左右對稱平行而已,而在掌握平行對稱的平衡中心,也就是九宮格的「中心空格」。
以書法觀之,每一個字,都如一個人,一個活生生會呼吸會運動的人。此字或立或坐或臥,或漫步或疾行或奔跑,或揮手或練拳或舞蹈,其中心與重心,都在丹田之處,也就是九宮格裡,最中間的那個「中心空格」。那「空格」,似乎是每一筆都落不到寫不到的地方,但一個字中,每一筆,每一個部首,都要經過這個空格,並依靠這個空格,來聯繫來溝通。接觸或通過此一空格的與筆劃,如能相互緊湊相連,呼吸吐納自如,則全字生,此一空格中的空間,被筆畫攪散破碎,或呆滯閉塞,則全字死。
若以此論來看希臘雕刻,亦無不中的符節。像希臘這樣伸手動腳的石雕或銅雕人物,無論是搬動或不搬動,都十分容易受損。這就是為什麼流傳至今有名的希臘雕刻,如維納斯、阿波羅之類的,全都是斷手斷腳,殘缺不全的遺跡,讓觀者不得不發揮無限想像,才能還原雕像初始的生命力空間。
我們知道希臘雕刻,是承繼埃及數千年的雕刻傳統,在公元一千年左右的荷馬時代,開始有了進一步發展,花了四五百年,到了公元前四、五世紀,才讓雙腿併攏的埃及式人像,向外移出了空靈自由的一小步,同時也跨出了藝術的一大步,形成了希臘自己的獨特風格。
這一步走,藝術史上稱之謂Contrapposto(counterpose),也就是似走非走,似站非站的一種全新的雕像立姿。翻譯大家曾堉先生,在移譯健生(H.W.Janson)《西洋藝術史》(HostoryofArt)時,精確恰當的譯為「兩腿歇站」,通俗一點的講法就是《步兵操典》中「立正稍息」的「稍息」站法,也就是一腳挺立用力支撐,成為「重心腳」(engagedleg),另一腳膝蓋彎曲放鬆,成為「放鬆腳」(freeleg)。這種站法,重心全在人體的丹田,有如魏晉隋唐時期,由草隸、章草發展出來的楷書。
已經放開手腳的漢隸,為了進一步求書寫快捷簡便,產生了省去蠶頭雁尾的草隸與章草,依舊在平正的基礎上求伸展,啟發了楷書的誕生。楷書經過三國兩晉鍾元常(151∼230)、王右軍、王大令父子的發展,到了魏碑時,也出現了「兩腿歇站」的姿勢。一字的起筆,不再像漢隸,由左至右平出伸張,而是由左下向右上斜出,使一個字,從橫平豎直,變成了橫斜豎直。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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